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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8-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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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胡明扬教授——回忆与明扬哥近八十年的交往

许政援

编者按:

胡明扬(1925-2011),男,浙江海盐人。著名语言学家、语文教育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1948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英文系,1952年调入中国人民大学任英语教研组组长,1961年转入中文系任语言学教研室主任、教授,并后又兼任留学生汉语教研室主任、语文写作教研室主任,并担任校学术委员会委员。1980年起,相继担任北京市语言学会常务副会长、会长,中国语言学会副会长,中国人民大学对外语言文化学院名誉院长。曾任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委员、北京市语言学会名誉会长。在半个世纪的学术生涯中,胡明扬先生为中国语言科学的发展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他的研究领域十分宽广,在汉语方言、社会语言学、语言理论、近代汉语、现代汉语语法、计算语言学、词典学、语言教学等语言研究的各个领域都取得了具有广泛影响的学术成果。2017年9月28日,胡明扬先生的专著《胡明扬语言学论文集(增订本)》获第七届吴玉章人文社会科学奖一等奖。这里转发一篇许政援先生的旧文,表达对胡明扬先生的纪念。



2010年3月19日,我院第四届文学节“文馨道沁 言动我心“开幕式暨胡明扬老师讲座在逸夫会堂第二报告厅举行。主席台中央为胡明扬先生。


我的回忆始于有记忆的时候。1937年7月7日抗日战争开始前。在浙江嘉兴地区硖石镇(今海宁市市政府所在地)沙泗浜畔,有一座住宅,那就是胡宅。相邻不远是许家老三房的住房,隔壁是戏园子。船行在沙泗浜上,与我祖父(老三房中的三房)的新宅很近,两三分钟即到。

当时胡宅的主人是胡继瑷(字子珍)先生(胡明扬教授的父亲),是胡家的老二。他是海盐人(海盐比硖石更靠近大海),是许家聘他任硖石镇许泰隆的经理。许家有一个规定,本家人不得当经理,免得有偏心,族内闹矛盾。胡继瑗先生在硖石许泰隆又掌管得很好,所以许家就修了一所虽不算太大,但修得比较精致的沙泗浜住宅作为私产赠送给胡继瑗先生。继瑗先生我记得大约在抗战前夕或抗战初期逝世的。在临终前把全家托给了我父亲帮助照顾。我父亲比继瑷叔年长,两家交往密切,所以对明扬兄的父母,我们兄弟姐妹四人一直称呼为继瑷叔、婶;而静英姐、菊英姐和明扬哥都比我们兄弟姐妹大,最小的明扬哥都比我大哥大两三个月。

但我们兄妹和明扬哥等之间的称呼后来发生了矛盾。抗日战争时期明扬哥的党兄胡锡年先生与老三房中的八房的女儿许舜华女士(我祖父的侄女)结婚。当时我已在上海上小学,当了小傧相,还没有意识到称呼中的矛盾。胡锡年先生当时是上海某报社记者,常来我家玩,并常和我母亲聊天,因我父亲在楼下办公。我称他为锡年姑夫;许舜华女土婚前我称她为舜伯(姑姑),婚后我仍这样称呼。舜伯的弟弟许国璋先生是知名教授(1994年去世),他与大哥国瑺(新中国成立前去世)、堂弟国培(字延龄,人民出版社资深编审,1996年去世)等年轻时与胡锡年先生在北京交往甚密。因而,才有舜伯与锡年姑夫联姻之事。这样,明扬哥就比我们长了一辈。但当时似乎没人提这事,我们都没有改称呼。直到锡年姑夫去世,舜伯已年过80,知道我们还以“兄”“哥”相称呼,才提出意见。但我们兄妹与明扬哥的称呼延续六七十年,相互都认为这已习惯,不必再改了。

由于继瑷叔和我父亲关系密切,抗日战争前夕我和姐姐政持每天上午或下午到沙泗浜胡宅跟随继瑷叔弟弟缮堂叔读书。我记得我那时是启蒙;姐姐开始是学前,但后来上一年级了。她上一年级时,一般由保姆顺姑先送我到胡宅,姐姐从紫薇小学下课后就到胡宅,她再学些东西,然后我们由顺姑一起接回家。初时明扬哥和我大哥政扬、二哥政拱一起在紫薇小学上学。他们那时上的是四五年级,课后就到胡宅由缮堂叔再教他们古文、诗词等,甚至一起学二胡,吹笛、箫等。后来他们一起改由费老师执教了,那时我和姐姐就没有一起跟随费老师学,而是由两个哥哥再传授给我们。

缮堂叔教我和教姐姐是分别进行的,所以我只记得一些自己怎样学的情景。那时虽是启蒙,但并不教《三字经》《百家姓》《论语》《孟子》等,只是哥哥们念时听来一些,而是教新式的识字图画课本(方块字已由母亲在家教过了)和用毛笔写描红本,我印象最深的是写描红本,教我一笔一画怎样写,如何握笔,以及严格的坐姿。

当时缮堂叔教我们是在书房中进行的。我记得是在胡宅第一进的东边。我当时活动在第一进,对此印象较深。记得最清楚的是第一进前花园中心是一个牡丹花坛,很大,有许多各式品种的牡丹花。每当四五月份,牡丹花开放的时候,上课前后或课间我就在牡丹花坛四周欣赏各式牡丹花;而当牡丹花快凋谢时,继瑷婶总是让家中帮忙的人或丫环捡上一篮子,交给接我们的保姆顺姑,带给我母亲。母亲就要家人做成牡丹花团子,同时又用从农村弄来的草青做团子。一粉一绿,又好看又好吃。这季节吃草青团子似是硖石的习俗,有条件的人家又加上牡丹花团子。

因为我主要活动在第一进,再加上年幼,对整个住宅结构并不清楚,只记得花坛前面有屏障,那边就是正门。但我从来没有从正门进过,那门一般是关闭的。顺姑带我们从中宁巷穿过大弄(一条很窄的路只能通行人)来到沙泗浜,进胡宅的西侧门,进去不远,就是第一进最西的房子。那房子很空,似乎是个联结点,它联结一个廊子通向第二进,我估计那是正式的内宅。有一次,我正在作为联结点的房子中玩儿,听见叫我上课了,我赶紧快步走向书房时,不料脚在门槛上绊了一下,摔倒了,额头起了个小包,这更加深了我对第一进的印象。第一进和第二进之间的天井我很少去,所以记不清楚。我在胡宅读书期间,他们姐弟三人都在读书,很少见面,所以印象不深。他们比我大不少,可能对我小时印象深。

我们两家接触最多的是在抗战初期的1939年。在1938年秋,因我父亲在上海工作,在一家电珠厂(也生产节日灯,重点是供应南洋)。为了安全些和便于上学,就把我两个哥哥带到上海,大哥上松江中学,二哥上乐华小学,两校同在一条路上,相距不远。

一学期后,正值1939年初的学校寒假期间,父亲又把母亲和我们姐妹两人以及顺姑接到上海,我就上了一年级下学期,姐姐上了四年级下,都进了乐华小学,而二哥这时已是六年级的最后一学期。我父亲实践了继瑷叔的嘱托,在他决定把我们接到上海时,就和继瑷婶商量,他们全家怎么办?继瑷婶决定全家随我们一起逃难到上海。这样,父亲决定把工厂新增配他的一间20多平方米的三层后楼房间接待胡家住。我们一家就住在和后楼相同面积的前楼内,这原是我父亲在电珠厂的办公室兼卧室。这时,父亲就改在工厂一层总办公室内办公了。这样,两家的房门就隔着楼梯间、过道和卫生间,过道就变成了两家的厨房,卫生间也不小,两家共用。

1939年暑假,母亲和父亲商量后又把她在海盐的亲侄子李国华接来上海我家上初中。李国华和大哥同岁,但大几个月,父母早亡,没上中学。这样,他就和二哥起进了松江中学初一,而明扬哥和大哥一起上初二。我表哥也喜欢文学、诗词,明扬哥教他音韵格律,这样也就和明扬哥熟悉起来。国华哥回忆,他来后我们那一间房住得更挤了,这样二哥就把床位让给了他,自己就被安排斜睡在八仙桌上;父母怕他晚上摔下来,还用带子把他绑在八仙桌上。胡家我记得好像也有六人同居一室。除了继瑷婶和明扬哥姐弟三人外,还有一丫鬟,我教过她认字。因此,她拿了胡家写的字条去南京路上找一个铺子,居然找到了,她和胡家都很高兴。另外一人我记不大清楚,年龄似比继瑗婶大一些,好像是位亲戚。我印象中胡家窗口面对弄堂、对面是一所小学的大门。窗口他们摆了一张书桌。面对窗口,书桌的左边是一张双人床,随后有一张八仙桌等;右边是两张双人床,两张双人床中间放了一些东西。这是我们抗日战争期间逃难到上海的居住条件。

因为两家在抗战困难时期住在对房门,我又是最小,所以晚饭后常到胡家的房间玩。有一次明扬哥问我:“对牛弹琴”是什么意思?我没有回答对。也不知什么时候,他开始给我讲《红楼梦》,结果就成了我晚饭后的“必修课”。一吃完晚饭,我就去坐在进门靠右手边床旁的小凳上,明扬哥就坐在床边,一天接一天地讲下去,好像一天讲一回,他还是有选择地讲。这是我接触《红楼梦》的开始,引起我小学三年级看这书。这时我大哥常带我去看画展,偶尔明扬哥在假日也带我上离家不远的霞飞路等处玩,有一次路过连接霞飞路的贝蒂鏖路上的一个照相馆,他说照个相吧!我就随他进去站着照了一个相。这相在抗战后期一度挂在硖石老家小客厅的木板隔断上,后来也不知所终了。明扬哥说他那张也没保存下来。几年后胡家搬离,我们好像很少见面。1944年,我家为了避开对上海的轰炸,回硖石一年。从那时起我们就没见过面,直至20世纪80年代再见面,我们都已是五六十岁了。

20世纪80年代有一次我二哥从南宁到北京开会,我知道胡明扬教授在人大,不是西语系就是中文系,居然联系到了(数年前胡明扬教授的一位研究生在杂志上看到我在发展心理学和心理语言学方面的论文,登门找我,自称是人大胡明扬教授的研究生。我不觉惊喜,马上说我认识,请他带条给胡明扬教授告诉他我的电话、地址,不料条子没带到,因此延误了几年我们才见面)。明扬哥也很高兴,马上打电话给我,说:“明天我到中关园来看你们,人大离中关园近,我住在城里离中关园远。”次日,按时我二哥去中关园北门接,未到大门口,远远就见明扬哥从北门进来。二哥说他身形和过去一模一样,只是胖了些。因历史原因,新中国成立前我们从上海离开后,就只听到一点消息,30多年没有见过面。一见面,相谈和以前一样。谈到别后的一些情况,也谈到小时候的一些情况,转而说起我小时候是张圆脸,现在还是圆脸。他和我二哥就一吹一唱谈论起我小时的情况,有些还是我无记忆痕迹的事。次年我二哥又从南宁广西医学院来北京参加学术会议。我们兄妹和我老伴醒石三人就去张自忠路3号人民大学的家属宿舍拜访,见到明扬嫂和文华夫妇。明扬兄、嫂就留我们午餐。其间还讲起舜伯在电话中批评明扬哥没有和我们改称呼。舜伯在西安后和我们联系并不多,所以给我们的电话中没提此事。

明扬哥就和二哥政拱谈起一起在费老师处念书的情况,说我大哥和二哥脾气正相反,大哥倔,二哥温和。我过去知道大哥、二哥在家里的不同表现,但不知在费老师那念书时大哥曾把墨水泼在明扬哥身上。

有时我和醒石进城时也去探望明扬哥嫂,但说话的主要是明扬哥和我两人,而多半是明扬哥问我老家的一些事,我有时也问他一些我不清楚的情况。他说他计划写一本主要关于许家的书《大厦将倾》,我说如我写则取书名为《五代人》。2007年的春天,明扬嫂打电话给我,想在夏天和我们一起去山东海边避暑,住一个月,问我能否去,能否联系地点。我欣然答应,并实际做好了去威海海边住一个月的安排。我想这次可以有时间充分交换一下双方了解的情况,落实写这两本书的计划,也想在语言研究方面再做些交流。没想到夏天我不舒服,没能成行;第二年明扬哥嫂又有些困难;第三年难度似乎更大些;没想到这竟永不能实现了。

还有没想到的,是在业务领域,我们两人居然能挂上一些钩。他有时问我海宁方言方面的情况,我的老本只是小时候说的老家话没有全忘记。他还要了我一些关于儿童语言发展纵断和横断研究的一些材料,以及有关儿童语言发展的阶段和规律、语言发展的普遍性和特殊性、语言发展和认知发展的关系以及语言获得的理论等方面一些研究报告。在我的探问下,他也讲述了他的一些研究和观点。这在纪念他八十寿辰的学术讨论会上已有很好的总结,我有幸参加了这个纪念活动,这方面我不再多说了。去年三月我曾打电话问候明扬哥,谈到身体时他说:“还可以,只是胃有些不舒服。”我告诉他我胃也有些问题,说了大夫给我医治的经验,并说胃病不要紧,注意保养治疗即可。没想到三个月后他就病重、仙逝。我也因身体不好,未能去探望和送行。直至今年1月24日,农历正月初二才和醒石一起去胡宅,向他补送行并问候明扬嫂。明扬嫂希望我写点往事,月底完成。我即承诺。不料因故未能按时交卷,拖了近一个月,陆陆续续完成于人民医院老伴病室和茉莉园里。随回忆信笔写来,未能多加推敲。明扬哥,安息吧!

2012年2月27日晚于茉莉园

(许政援:北京大学教授)


编辑:久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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