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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1-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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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海边长大,走过镇海角、火山岛和六鳌,也看过福建省以外的海,可最喜欢的还是东山。
一、
东山是一个县城,亦是海岛。
我舅婆家在东山,我的童年是在海边长大的。舅婆不想我天天去海边堆沙堡捡贝壳,要我跟着老钟头学文化。闽南地区诸多钟姓畲族人,老钟头也是畲族人。他是村里唯一的党员,也是文化水平最高的人,能写一手好字。
他常常让我拿一支长锋中狼毫摩抄《九成宫醴泉铭》,“要静要定要稳”,这是我对汉字和书法的最初认知。
老钟头喜欢讲上个世纪的故事,兵连祸结,耕田插秧,独处僻壤,靠海吃海。我在山青水碧,天海一色之中,听他说军阀混战、兵匪暴强,听他说过往的东山“春夏苦旱灾,秋冬风沙害”。他自小在山谷里的私塾读书,国文老师奉行棍棒教育。他说他不喜欢私塾,课程有限,校规也使人反感。村里有个“老过激”,“老过激”主张消灭鬼神,劝人把寺庙教堂改成学校。闽南地区信仰杂糅,无所依托且饥肠辘辘之时,人总要有些精神寄托。“老过激”是个不善言辞的唯物主义者,自然被村里人孤立排挤。所有人都觉得他“世事插透透,无鼎佮无灶”,但老钟头却和他成了朋友,在《水浒》《隋唐演义》《三国演义》等传奇之外,老钟头的读物多了很多“禁书”。
白天他摇头晃脑读四书,无时不刻想着逃学,逃离竹板戒尺打手心,也逃离之乎者也仁义道德。晚上他读着那些藏在破衫裤里带回来的禁书,在昏黄的光线里,做着岳飞和孔子造反的梦,也梦见《盛世危言》里的火车飞驰越海而来。他了解了俄国十月革命,也看《共产主义abc》,看《社会进化论》,而后看《共产党宣言》,又有远赴法国的老乡,带回了《阶级斗争》,这些著作和中国传奇一样,都让他的思想有了质的改变。
福建沿海开放早,新思潮传播较快。作为海滨城市,文化发达,思想活跃,各种思想涌进东山岛,革命气氛浓厚。他认识了很多类似“老过激”的同志,互相传看进步书刊,也时常碰头讨论时事政治。后来还参加了积极分子培训班,学进步理论,也学工作方法与纪律守则。
二、
除了雷打不动的书法时间外,他常带着我和其他孩子上山下海。他带着我们沿着海岸线去看海军特训,顺着海防线我们能看到碉堡暗垒和军事战略仓库。听到远方有警报和急哨,那必定是海军在沙滩上完成体能训练,滚轮胎匍匐俯卧撑。我们笑着模仿他们打旗语戏耍。
而他却总是望向海峡对岸,深深地叹气。那时家附近有消防队,老钟头说,这些都是保家卫国,应该得到敬重的人。
走过戍台官兵墓,也途经宫前天后宫,他介绍的摩崖石刻石碑刻,以及壮丽的传统抬梁式木构架土木建筑,是我的童年梦境之一。郑成功起兵抗清,招兵措饷、筹粮、造船练师,这是我记忆中的水寨大山。我至今仍记得,他在康美林氏家庙与美山世美堂,总要怀念他那些远渡重洋的朋友。
老钟头最常带我去的是“线仔”,“线仔”盖着一层海,远方还通着山。涨潮时,大家目力所及,只觉是人间一片海。退潮时,它在海中间渐渐浮现,人心百道,海亦对半分开。老钟头每每都能刚巧赶在“线仔”浮现时带我们走到对面。在双面海屿南湾,他会把沙洲上滞留挣扎着的鱼虾蟹水母,再次扔回海里。
他说,当年的游击队,因此躲过很多祸患。他带我走过许多地方,从来不拦着我们嘻哈玩闹,却总是自己一个人去抗战烈士陵园,也留下一道叹息着的孤单背影。
三、
中学外出求学,此后故乡没了春秋,暑假也甚少去东山。我和老钟头几年都见不得一面,直至家人告诉我,老钟头人已作古,已看着星空枕着潮声入眠。
如今我一个人去海边,也会看到海边有海军演练。只是,却总是没能遇到“线仔”显露地面。“线仔”的海风,格外清爽。明明空气中也有咸味,却不使人黏湿。附近没有大排档,所以也格外宁静。
远远望去,就像是深沉无边际的海。
岐下的鱼骨沙洲出现在世人眼前时,有人说,蔚蓝的海水在潮起潮落中隐约浮现的,就是鱼型。这便是鱼骨沙洲了。“线仔”如今是游客的鱼骨沙洲,海也是新世纪的海。每逢盛夏,游人如织。小时候觉得“线仔”实在神奇,现下我已经知道,沙洲不过是潮汐和风力的共同作用,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了不起的是为国奔跑奋战,为生活而奋斗的那些人。
天蓝水碧,沙白林绿。东山如梦一场,鱼骨沙洲和老钟头也是。时至今日,东山没了风沙肆虐,也没战乱频仍。小小的蝶岛渔港星罗棋布,礁石错落有致,白鹭成群翱翔于海之上,还有上千的鱼排点缀在水天一色之间,各产业发展欣欣向荣。老钟头的梦境,也在现实中实现了,如今东山动车跨海大桥直达,正是他当初诉说的模样。
海风轻拂,余晖抚背。建党百年之际,我在礁石上看《错位时空》,同个场景,如今却是不一样的鲜活。陆止于此,海始于斯。飞机不用再飞两遍了,但时代潮流奔腾向前,东山岛的海,永远激荡着礁石。我依然怀念老钟头的朝气蓬勃,怀念他谈及往事时眼里的光。百年是个宏大的命题,我在高台上,画卷由泛黄黑白逐渐有了彩色,我们于天无际之间追赶浪潮:
我们在历史的交汇点
民族复兴使命依然
坚守着初心奋斗 征途漫漫
恰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