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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尊龙最新版

发布时间:2021-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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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页随着夏风翻飞,病床前的夜话随文字流动起来。

“热。”

那是在柏树乡,地里的活还没干完,我蹲在全村只一头的黄白花牛旁边。王地主家里的牛完全不顶用,犁还是得人来拉。招工的王地主还算善良,给水给馍——哎,不知道要犁到猴年马月去,累!村里的活都快结束了,该下一份工了,这日子的盼头刚有,哎!不知道往哪儿走,哎,跟着什么人干?

“好!”

那是在好水乡,宁夏地里的活不比咱甘肃的活好干,全是石头。你瞧,解放军征兵的人还没走远。我刚给家里送了个消息,参了军有了钱也不用成天往外跑着找工做。好水乡的那口泉是真的甜,工头老梁是真的有头脑从公家那里把山头给包了,准备做工厂,前有路后有河搞什么厂子都能搞起来。走!上老梁那里吃顿散伙饭。

“干!”

那是在商洛,主席号召人民军队参加国家经济建设,我们连刚学习完就上了车随着队伍去了商洛。那几个老板在四月份被撤了职,我亲眼看到他们给送水泥和钢铁的工人塞了钱,也给过磅称重了的李瘸子塞了好酒好烟,活该他们被撤职!这是建铁路,偷工减料,最后还不是要报应到自己头上。三营的一到七连突然连夜被指挥部分配到了天水,从两头开干在中间碰面,上面说这样还能随时调整在什么方向开山洞和架铁桥。车程十几天,我们连就到了天水,当地刚成立了一个西干局,专门管铁路建设。大约在九月,西干局办了一个铁路人员培训所,我们连能送十个战士去学习,表现优秀的能留在天水做专门的铁路技术人员,我一听就报了名,谁不想在铁路上干啊,不仅是为国家建设出力,还能给家里每个月多寄些钱。快冬至了,不知道爹有没有找到工,娘的拔了盖又要疼了,哎——那时候娘就不该在王地主家里打长工。好在王地主心善,给我们几户每年都送好些粮食,也不要钱,就是去他那里随叫随到打打散工。培训所学习快结束了,拿到成绩认定我应该就能留在西干局了,局里每天来给我们上课的老师都是文化人也是工人,既有知识也有技术。班里传着一句话——别怕失败,干就能成!西干局的派的老师都是党员,每周都和我们交流学习心得和思想汇报,在部队里也搞学习,但是还没跟着这么多党员一起学习过。铁训所的课就要结束了,积极分子可以跟着之前的李老去支部学习,思想觉悟高的要争取入党,我就跟着李老在西干局多待了几个月,好像是三个月。

七连因为士兵能力强被选去济南参加大练兵,好兄弟马哥现在做了班长。听说大练兵能学到新战术、拿到新武器,学新本事。去年土改,我没随着三营去帮着农村做改革,家里面连着寄了两封信到天水——一封,柏树乡的每户农民都分到地了,家里面分到了一片玉米地,还拿到了一只猪,村里面唯一的一头牛被出跑的王地主的弟弟拐走了;另一封,王地主那时候就在我们家住着,也要下地干活,他和爹成了好兄弟,王地主给儿子和女娃们分了家产后那些不方便挪的都搬到家里了,爹帮着他把儿子送到了武威市里去谋生。

“跑——”

还是在天水,现在叫宝天铁路,那时候还没这么叫,我们就叫天水段,也是因为我们建的是天水段。那天“砰”的一声震天响,西边两个岗哨都被晃塌了。只听到,窸窸窣窣的,突然就开始轰隆隆地响,大石头随着满天飞着的黄土向我们扎的营地滚下来。“跑——”“跑啊!跑啊——”顾不得什么东西,所有人就往东边跑,头都不敢回,也不知道去放炸药的人到底怎么样了,在营地做饭的女人和小孩哪有时间叫和哭啊,现在那些电视剧都瞎拍,大家只知道拼死拼活地跑。不知道那时候是谁,发现了一个高一点的小土坡,喊了一声“那边!”我们就都跑到那个山坡上,才躲开了山上的落石。十九兵团的兵在这场事故里,有三个找不到了,死了两个,五个人残了腿和胳膊。七连有个士兵兄弟,发现的时候死死地被压在了洞口,钢钎和土混着就把人给埋了,那是清理材料的时候清出来的尸体啊——所有人都愣在那里,连长怒吼了一声“愣着干啥,搬啊!先搬材料!”连长带着我们清完材料,小心翼翼的搬着尸体,我们都知道其实人已经死了。自那之后一直到天水段完工,我们所有在天水搞铁路的连都很少搞娱乐活动,很长时间里大家说着说着就流出了眼泪,也不是哭,就是可怜。那场事故到完工只有一个月,却仿佛过了一整年。我摸着这铁路工程勋章,说不出什么来了,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国家建设,血泪和磨难都是绕不开的。记住这个吧,孩子,记住他们。

“荒。”

那时已经在新疆了,我从西干局下属的木材厂出来到了和田。十年间,我看着天水的环境变糙,木材市场里偷伐盗伐来的木头影响木材厂工人赚钱,加上大旱再砍山都砍秃了。那是在五月,我背着五斤左右的包,里面就是一家人的生活用品和一些毛票,站在公路边上,胡杨还黄着呢,红柳在沙子里根本看不清楚。随着我一起来的还有许多同志,我们定了兵团团号,是47团。

荒,无论看哪里都是荒的,什么都没有,只有沙子,只有弱不禁风的草房子。在天水建铁路的时候,沿线人烟稀少,房粮奇缺,我们就扎营起个临时的休息点。在这边找到方向都有点困难,基本没办法扎营。我和战友经常为了兵团建设,一整夜不能睡,查地方志、记录地方的情况,比如有一头驴、两个土房子、十几户户人等等,有时候还得连夜徒步走到十公里外的村子去为村民解决难题,去宣传兵团建设,给群众们讲共产党,说共产党故事,希望能招几个青年一起干事。

冬天,我组织了第一批新招的青年干部宣誓入党。那面党旗现在应该还留着。当时考虑到有一批同志有入党意愿,我连夜赶路到甘肃天水找原领导交了审核的材料和汇报兵团情况,成功获取了建立党支部的资格,拿到了一面鲜艳的党旗。就这样,我们第一次党支部会议在兵团仅有的土房子里完成,组织了十几名同志入党参与兵团建设。

常常一夜不休息,又困又饿,我们只能睡在轻薄毫无暖意的茅草屋里。我的工作小组,夜以继日地搞建设,有一次挖井的技术工人从青海那边过来,我把兵团里的两头驴送了一头给他们,才好不容易哄地半夜就开工,能多挖两口井。毛主席提出的“艰苦奋斗,自力更生”就是我们兵团的口号。我作为带头人在大家放松时努力,大家努力时要更加卖力。记得是第二年的夏天,耕地不够用得开荒,兵团的年轻战士都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和田的夏天又干又热比咱甘肃的天还要唬人,小伙子们一个接一个地被热倒了,这样下去,肯定赶不上种第一茬了。那天下午,我一个人一口气犁了三亩地,犁地这活儿我可太熟了。干就能成!毛主席说得对,要艰苦奋斗,要自力更生。

“帮!”

还是在新疆,不过砖房已经建起来了,兵团的路也已经建好。我正跟着维吾尔族老乡学维语,只听兵团广播里喊“卫生所急需用血,卫生所急需用血!急需帮助!”,跟老乡说了一声就一路跑到卫生所。我都不知道我是什么血型就跑过去了,卫生所的小马同志急急忙忙给我准备验血,好在血型对上了,当即撸起袖子就是“抽”。

兵团那时候已经建得很完整了,也把草滩改了有一片鱼塘可以给兵团居民提供就业岗位增加收入。我带着小队去清理淤泥和挖塘,跟着的有几个维吾尔族和哈萨克族的同志,他们带着孩子和老婆想一起见证47团鱼塘引水。大红的蝴蝶结在两棵树之间,标兵胸前别着红花和奖章,我们切了好几个瓜分着吃,所有人都在庆祝,现在看来就这么一个小鱼塘就够我们兵团人开心的手舞足蹈了。鱼塘建成不久,孩子们也都爱往那里跑,民族同胞的小孩都喜欢游水,夏日游个泳凉快得很。那次我带着卖鱼苗的走一走鱼塘,有个维吾尔小女孩溺水,周围的都是小孩儿没一个敢去救。这大人也不知道去哪儿了,看了眼周围直接扎进水里了,还好那姑娘手还能划拉,不是完全没了意识。“王旭——出来!你怎么管的人?这么小的小孩都能放进来?放进来,也没个人看着,这要是没人看到不就淹死了吗?”我就一会儿指王旭,一会儿指那个该死的鱼塘。那个叫王旭的人我记得太清楚,为什么?因为他差点害一个和花一样儿的女孩溺死在鱼塘。

就先说到这里吧。说到兵团的建设,那有太多故事可以讲了,我们被那个挖井工骗了钱、有次沙尘暴沙子把最早的土房子给埋了、后来王旭贪污被抓,我还是听我闺女说的,其实还有很多事,但我记不清时间了,不知道从何说起了。

——文字在这里戛然而止,我也记到了这里。

老兵在床上盯着旧相片。病房的暖灯将老人的面庞印在相框玻璃上,略长的头发,稀拉的胡茬,铜色的皮肤,皱巴巴的蓝白相间病号服领子。时逢“胡杨老兵”的采访,窗明几净的病房被装点得很好,随处可见百合花和红黄两色的康乃馨,秋蝉的鸣声穿透整个医院走廊,回响在房间里。床头上的新洗的军服,很旧,别了一排老勋章,和一枚闪光的党徽。

把风关在窗外,让静谧美好的夜继续。

对了,身处边疆沙漠的你,看吧——那沙中有解放军的魂灵,有党的精神,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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