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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15-11-09
来源:杨联芬
杨联芬,四川荥经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现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著作有《晚清至五四: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生》(北京大学出版,2003年)、《中国现代小说导论》(四川大学出版社,2004年)、论文集《孙犁:革命文学中的“多余人”——20世纪中国文学论》(中国文联出版社,2004年)等。近期代表性论文有《女性与革命:以1927年国民革命及其文学为背景》(台湾《政大中文学报》第8期,2007年12月;《贵州社会科学》2007年10期)、《新伦理与旧角色:五四新女性身份认同的困境》(《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5期)”love” as the key word: new sexual morality and new literature in the late qing and early republic years(1900-1920), social science in china,volume 35,no.4,november 2014,《“红色经典”为什么不能炼成——以王林<腹地>为个案的研究》(《现代中文学刊》2015年第2期)、《“离婚自由”:观念的奇迹》(《文学评论》2015年第5期)等。论文《孙犁:革命文学中等“多余人”》于2003年获全国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一等奖,书稿《浪漫的中国——性别视角下激进主义思潮与文学(1890-1940)》入选2015年度《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
记者薛凡佳(以下简称记):杨老师您好!今年8月,您的新书稿《浪漫的中国——性别视角下激进主义思潮与文学(1890-1940)》入选了2015年度《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在我看来,“女性”、“革命”及“知识分子”是您多年来一直关注的话题,所以今天我想先从您的一部旧作《孙犁:革命文学中的多余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论》谈起。在这本书的序言中王富仁老师说您“可以成为第二个赵园”但却“表现出一种明显的跟形势的倾向,几乎所有的学术的或文化的概念,都是在流行的权威话语之中借取过来的”至少在他的感觉里,这些概念“读来不顺畅,想来太勉强。”,但我觉得您跟赵园老师还是有很多不一样的地方。那么您如何看待文学研究中的感受力与思想性的问题?
杨联芬(以下简称杨):其实“第二个赵园”的评价不见得是指风格的相似性,当时从事文学研究的女性学者不多,而赵园老师,刘纳老师都是非常优秀的前辈,老师们这样说,我想是在以这样的方式鼓励我。
我的艺术感受力没有赵老师那么细腻,语言表达也不及她那样纯净和准确。另外,从知识和修养上说,我与赵园、刘纳她们那代女学者相比,也差得很远。好的学术,与好的文学一样,首先要感动你,它们给予你的滋养,一点不比文学创作差。记得本科时读季红真老师《文明与愚昧的冲突》一文,这篇文章把新时期文学的主题用文明和愚昧的冲突统领起来,高屋建瓴,我当时读完非常激动。那时还不能复印,就用手摘抄文章,我到现在还记得那本装订的过刊《中国社会科学》的样子。还有王富仁老师的《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刘再复的“性格的二重组合论”等等,我也大段大段摘抄。那时候穷,很少买书,多是借书做笔记。那套“走向未来丛书”当时摆在食堂外面的地上卖,我们大家就经常蹲在那里看书。
做文学研究,艺术的感受力是最基本的。我特别反对学生在对作品没有太多感受的情况下就用理论去分析。文学本来就是诉诸审美的,这跟思想性并不矛盾。你首先要被感动,然后再思索为什么会感动。
其实王老师的序言也是在提醒我,不要从理论预设出发找材料。这种“棒喝”其实是很可贵很重要的,我那时对理论的确有点“盲目迷信”,因为不自信才急于借用概念来说明。说起来孙犁这篇文章的完成,跟与王老师的交流有很大关系。我最初只是有一种直觉和冲动,想写,也经常跟王老师聊这个话题,但却一直不大说得清楚,王老师看出这里面有非常有价值的问题,就鼓励我做下去。这篇文章从动笔开始,写了两年,很辛苦,草稿一遍遍修改,写了废、废了写,积了厚厚一大叠,最后乱麻似的,才不得不买电脑。现在我还常跟学生开玩笑说,应该把这些草稿留下来教育他们。
王老师对我的批评,我觉得他说的有些也不完全对,所以在后记里也有所回应。转向晚清、探讨现代性,固然有学术思潮影响的关系,但却也是我为多年来飘泊的心灵寻找精神归依而拟想的学术起点。这本论文集出版后,好多同行和老师都说这样的序和跋真是少见,师生都有个性,呵呵。事实上,王老师的“棒喝”,这些年来一直在起作用,促使我不断反省自己的学术。
记:但现在看来您的那次“转向”也并非真正的“离开”,而是为后来的研究打下材料和理论的基础。
杨:是的。只从五四出发研究现代文学是远远不够的,必须研究晚清。你看研究历史的人,无论他自己的主要研究方向在近代还是现代,都很少画地为牢。现代文学研究也应如此,不必画地为牢。
二.回归与转变:女性主义自觉与《浪漫的中国》写作
记:说到孙犁这篇文章,王老师在序言中对您没有继续做解放区文学表示惋惜,那么这本新书稿,以及您近期的研究《“红色经典”为什么不能炼成——以王林<腹地>为个案的研究》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的路上。不过这种回归的内部其实也是有变化的。比如您在分析孙犁小说中的女性形象时的态度,就与《女性与革命》中分析茅盾小说的女性形象时很不一样。
杨:是的,我写孙犁那篇文章时还没有太多女性主义的自觉。今天从女性主义的视角来看,孙犁的作品还带有一种男性的且非常传统的视角,比如在《荷花淀》中,水生嘱咐妻子宁愿不要命,也不能被鬼子糟蹋,在这里生命的价值是低于道德名誉的。女性主义从性别出发,颠覆了父权历史中一些人们习焉不察的偏见和盲点。“女性”的发现,与五四时期“个人”的发现是一致的,这对我有重要启发,那就是人的平等,生命本身的尊严。所以从这个角度说,孙犁的作品,美是美,但还是有明显缺陷的。
记:那么具体说来,又是怎样的契机促使您转向女性主义研究呢?
杨:2003年我完成《晚清至五四:中国文学现代性的发生》的写作后,似乎又陷入不知研究什么的困境。恰好当时有哈佛燕京学社访学的机会,我就选定“女性与革命”的主题。其实那年陈平原老师也在哈佛,他曾劝我做与教育有关的话题,但我的兴趣不在那里,而在这里。女性和革命都是我感兴趣的问题,同时这二者的关系也非常复杂,在20世纪中国,女性既是革命的受益者,同时又被革命压抑。我这个选题一直得到王德威老师的赞赏和支持。
2006年我在哈佛完成了《女性与革命——以1927年国民革命及其文学为背景》一文,这篇文章主要还是个案研究,通过分析茅盾,白薇,谢冰莹,叶紫表现大革命时期女性与革命关系的作品,审视革命文化的复杂性。在研究期间,我接触并且梳理了中国的女性主义历程,发现这是一段客观存在却很容易被忽视的历史。实际上“女性主义”一词并非80年代才进入中国,早在新文学初期,沈雁冰,章锡琛,周建人等就已经为女性主义的翻译和传播做了大量工作,一些女性主义经典理论,比如高德曼、爱伦凯、倍倍尔的学说,也在社会上广泛传播。缺少这种历史的视角,不利于当下女性主义研究。
然而回国之后我发现,讨论女性主义仍然有很多困难,主流学术界对女性主义还是比较排斥的。所以我现在的研究就不像过去的论文有那么多人关注了,惟其如此,这个研究才更值得坚持做下去。
由于身体原因,2008年之后有几年时间,我经常处于只能躺着、无法工作的状态。生病使我的研究不得不慢下来,然而放慢速度其实也有好处,因为有时间不断修正自己。这本书完成后还有一些相关的问题需要处理。例如梳理西方女性主义及性别理论是如何传入中国,又是怎样对中国的文化与文学思潮发生影响;另外,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将西方女性、性别理论的译介情况进行梳理,将散见于报刊的大量理论翻译,以及出版的译介单行本整理出来,为当代女性主义研究提供一些历史资料。20世纪是个革命的世纪,在革命之下还有很多有价值的问题需要研究。
三.“学术的魅力或在于对自我生命的反省 ”
记:通过今天和您谈话,我发觉有时我们做研究也是在试图解决自己生命的问题。比如您作为一位成长于80年代的女性知识分子,多年来的研究也与自己过往的生命息息相关。
杨:我特别同意你的说法。实际上我们做学术研究也是对自身存在的思考。我个人就在对婚姻、家庭问题的研究中有了很大的收获,甚至可以说,这样的研究也是我对过去生命中一些遗憾和错误进行的弥补和修正。我们这一代人成长于80年代,又通过80年代连接五四。我跟我先生结婚的时候甚至都没有通知家里,两瓶啤酒一喝,就是我们的婚礼了。现在回想起来,年轻时似乎在有意无意地模仿五四新青年,很激进,并且自认为很正确。
我在做贤母良妻的话题时,在课堂上跟学生讲到,理想主义有很多地方需要反省。有时在现在的学生身上看不到理想、激情,觉得遗憾;但反省自身,我们过去的理想主义似乎又过分充足。激进的理想主义,即积极自由主义,有很霸道的一面,似乎只要理想正确,方法和细节就可以忽略不计。这其实是不对的,对个体经验而言,是可能造成创伤的!能够在研究中反省自己的生命过程,使研究与自己的存在融为一体,这对我来说,大概正是学术的魅力所在。
记:谢谢您!其实今天跟您讨论文学研究者的主体性,也是希望能够借此为当下的学生们带来一点启发。
杨:研究生期间,其实不必太早限定研究方向,先凭兴趣去读书,慢慢就会找到自己关切的核心问题了。
记者/2015硕 薛凡佳
照片/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