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尊龙最新版

发布时间:2017-03-22
来源:曾艳兵,创造性写作

弗朗兹·卡夫卡(1883—1924),这位用德语写作的犹太人其实并不能算是专业作家。他在大学修读的专业是法学,后来拿到的也是法学博士学位。他长年在保险公司供职,所从事的工作也与文学鲜有瓜葛。但是,正是这样一位生前默默无闻的业余作家,去世后却享有“现代主义文学宗师”之美誉,成为了一批又一批后世作家争相效仿与学习的对象。在这个庞大的推崇卡夫卡的作家队伍中,中国作家的数量是不容小觑的,残雪、余华、莫言、格非、马原等诸多中国当代赫赫有名的作家均受到过卡夫卡的影响。基于此,2017年春,著名卡夫卡研究专家曾艳兵教授为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班开设了历时三周的“卡夫卡研讨课”,为青年作家们理解卡夫卡、讨论卡夫卡搭建了一个宝贵的平台。

参与此次课程学习讨论的大多为发表过一定数量作品、有一定影响的专业作家。为了让大家直观地认识到卡夫卡对于中国当代作家的深刻影响,曾教授以一篇名为《卡夫卡式的婚约》的华裔青年作家的小说为例,层层深入地剖析了该小说与卡夫卡的以婚约为题材的小说、与卡夫卡本人对婚约的态度的关系,进而将听众引入一个曲径通幽、多姿多彩的卡夫卡世界。

正如曾教授所概括的那样,在当代中国,卡夫卡是一位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通吃”的作家,他的影响远非仅限于纯文学层面,而是早已成功地渗透到了大众文化之中。在音乐、电影、戏剧等诸多领域,都能找到卡夫卡的影子。更加出人意料的是,卡夫卡还化身为一个商业符号,进入了中国的千家万户:卡夫卡书店、卡夫卡咖啡馆、卡夫卡家具、卡夫卡客栈、卡夫卡酒、卡夫卡钢笔等等,花样繁多,层出不穷。

一方面,卡夫卡对当代中国影响颇为广泛;而另一方面,卡夫卡自己也深受中国文化的影响。曾教授以《中国长城建造时》为例,透过小说中扑朔迷离的人物形象、极具奇思妙想的长城建造方式,让学员们领略到了卡夫卡笔下的中国形象。

中国作家的领军人物鲁迅先生也与卡夫卡有着紧密的关联。他们都是家中的长子,都身患肺病,都曾得益于歌德、尼采和弗洛伊德等人的启发。鲁迅的《墓碣文》和卡夫卡的《一场梦》,不约而同地都写了梦、写了死,表现了二人在精神层面所达成的内在汇通。鲁迅与卡夫卡同为作家,二者的关系引出了以作家视角走近卡夫卡的论题,这一论题是此次研讨课的核心问题,也是身为作家的学员们最感兴趣的问题。这些年轻的作家们就此展开了热烈的讨论,畅谈了自己心中的卡夫卡。

这些青年作家大多很早就接触到了卡夫卡,《变形记》往往是他们所读的第一篇卡夫卡的作品。目前已经发表了若干部小说集的作家张楚坦言,当他初读变形记时,觉得它是非常荒诞的。因为小说一开篇就写一个人一觉醒来变成了甲虫,却没有交待是怎么变的。而且,如若正常人遭遇了此类事情的话,可能一个月、一年甚至在更长的时间里都会一直去想这件事,但《变形记》的主人公并不是这样,他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开始考虑生活中的其他问题。作家郑小驴也对《变形记》中的荒诞深有同感,他认为小说中去掉变形过程的做法,标志着卡夫卡发现了文学的新大陆,将其称之为“文学史上的哥伦布”。

作家们还敏锐地发现,卡夫卡式荒诞的背后常常隐藏着真实。张楚认为,虽然卡夫卡被称为现代主义文学的开山鼻祖,但他所运用的许多写法——诸如场面描写、对话描写等等——都是现实主义的。卡夫卡的厉害之处不在于一味地标新立异,而在于他能从现实中引申出某些象征性、隐喻性的哲理来。作家沈念将卡夫卡笔下的荒诞和真实概括为卡夫卡所创造的双重世界:一重是日常生活的世界,另一重则是超自然的世界,卡夫卡非常巧妙地将二者融合到了一起。

不过并非所有学员都是通过《变形记》等文学作品开始接触卡夫卡的,书信也是他们接近卡夫卡的一条重要渠道。著名作家蒋方舟即指出,卡夫卡最能引起她的共鸣的一点正是他写给父亲的信中所体现出的那份复杂的父子关系。她感觉到卡夫卡的父亲与自己的父亲是很相像的,都是非常高大、强壮的存在,让人觉得无法与其沟通。在她看来,弗洛伊德式的精神分析方法可以帮助我们从父子关系的角度解读卡夫卡的作品,让我们看到《变形记》中那位用苹果给儿子致命一击的父亲、《判决》中那位判处儿子死刑的父亲等等,都是卡夫卡自己父亲的投影。然而,蒋方舟认为这种精神分析的方法仅仅揭示了卡夫卡与他父亲关系的最浅显层次,如果说卡夫卡写给父亲的信中充满了对父亲的指控的话,那么卡夫卡以父亲的口吻写的回信则表明卡夫卡本人又是拒绝这种指控的。于是,卡夫卡对待父亲的态度便绝非畏惧、仇恨那样简单,他一方面恨自己的父亲,另一方面父亲也成为了自己的一部分。用蒋方舟自己的话说,这是一种“缠绵”式的父子关系。

作家苏瓷瓷十分赞同蒋方舟的观点,她最先读到的卡夫卡的文字正是他写给父亲的信。她也同样在卡夫卡的父亲身上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影子,父亲对她而言是强势的,时时刻刻让她感觉到她自己是没有价值的。苏瓷瓷也强调了卡夫卡与他父亲的关系是相当复杂的,对父亲的仇恨有可能转换成对自我的仇恨,但与此同时,这份仇恨中又始终包含着深深的爱。

“你认为卡夫卡作品的最重要特征是什么?”谈到这个问题时,作家们各抒己见,读出了属于自己的卡夫卡。沈念觉得卡夫卡作品的最重要的特征是异化,具体而言,异化又分为生活的异化、心灵的异化等多个层面。在他看来,卡夫卡利用文学的方式表达出了哲学的思想。郑小驴认为孤独是卡夫卡的最重要特征。从卡夫卡的叙述中,他看到了现代社会中存在于人与人之间的孤独,甚至存在于人的内心之中的孤独。卡夫卡写家人、写自己,这些本应是最为作者所熟知的形象,却由于孤独而显得愈加陌生。在此意义上,郑小驴指出卡夫卡刻画了一批最熟悉的陌生人形象。

苏瓷瓷认为对卡夫卡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对抗,她觉得一个人对抗整个世界的姿态构成了贯穿卡夫卡作品的一条主线。以《在流放地》为例,小说中的军官最后呈现给人们的是一种类似殉道式的举动,他所对抗的不只是司令官一个人,而是整个时代。在作家浦歌(杨东杰)眼中,卡夫卡最重要的特质则是逃避。卡夫卡的逃避是十分特别的,并不是直接逃走、什么都不做,而是积极地去做一件事情。《诉讼》中的约瑟夫·k.积极地帮助别人杀掉自己,《判决》中的格奥尔格积极地去自杀等等,都是卡夫卡式的逃避的典型表现。

“卡夫卡的作品能够为文学创作活动带来哪些启发?”作家们纷纷从各自的创作经验出发,分享了从卡夫卡那里汲取来的营养。蒋方舟觉察到卡夫卡常常给现实编上密码,再把它像一张表皮一样揭起来,粘合到另一个超现实的世界里。她在自己的作品中也借鉴了这种方法,使现实与超现实的界限变得很模糊。张楚回忆道,在一篇未发表的作品中,他曾写过一个公务员去相亲的故事,主人公从没见过与他相亲的姑娘,总是想进入她的房间去见一见她,但却始终都进不去。这个故事的灵感正是来源于卡夫卡的作品。苏瓷瓷则受益于卡夫卡作品的复杂性。她承认,作家很容易从自己的实际经验出发进行写作,从而走向写实主义。但是卡夫卡时时提醒着她不能只写自我,更要写整个世界,“如果一部小说的复杂性可以与世界的复杂性相差无几,那么这部小说无疑是相当深刻的”。

作家们不仅自己在创作过程中学习卡夫卡,他们也从别人那里读到过许多学习卡夫卡而创作的作品。《花城》杂志上曾刊载过一部名为《法院》的长篇小说,模仿了卡夫卡的笔法。陈家桥等中青年作家也写过一些类似卡夫卡风格的作品。当然,想从以艰深晦涩著称的卡夫卡的作品中吸取经验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沈念觉得自己无法通过阅读卡夫卡的作品一下子在写作上获得很大的提升,只有一遍遍地去重读、一遍遍地去感受,才能慢慢走近卡夫卡的艺术世界。主要写京味小说的侯磊也表示卡夫卡的作品读来令人感到不知所云,虽然作品的形式的确可以引发阅读的快感,但其内容却很难给人带来阅读的享受。相比于卡夫卡等现代主义作家,侯磊更喜欢从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家那里获取教益。

曾教授总结道:“不同的读者读完卡夫卡的作品后其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可能有的人会哭,可能有的人会笑,可能有的人会陷入沉思。读者反应的多元化恰恰是卡夫卡的影响得以持久的原因所在。”也许,正是这样一个身为业余作家的卡夫卡,以他自身的游离特质突破了种种限制与束缚,才成就了其作品无与伦比的丰富性。


文:任龙(16级博士生)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