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尊龙最新版
发布时间:2010-10-27
来源:校友
吴方(1948-1995):生于北京,祖籍安徽怀宁。曾辍学做工,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中文系。曾在《文艺研究》任编辑,后在中国艺术研究院从事研究工作。在近百种刊物上发表过散文、小说、杂文、文学评论等文字逾百万。1990年1月,吴方在《读书》上以弘一大师开头,不定期地写一批他所触摸到的文人的随想,遂奠定其在学术上的地位。1995年因癌症病逝。
《追寻已远——晚清民国人物素描》:本书从吴方旧著《世纪风铃——文化人素描》、《末世苍茫——细说晚清思潮》、《斜阳系缆》、《尚在旅途——吴方书话》及散碎发表于报刊的有关晚清、民国时期人物评传类文章中辑出,重新编定而成。它追寻的是那些在历史情境中独具风貌并留下深刻印迹的人物,如龚自珍、王国维、梁启超、谭嗣同、蔡元培、胡适、周作人等,以洗练而有意境的表述,勾勒各种文化性格,阐发人物心灵隐秘,评估人物历史功过。夹叙夹议,兼得传记特写与评论之妙。读之不惟可了解近现代著名人物,对理解反思当前文化现象,亦多有裨益。
2005年8月28日,“纪念吴方逝世十周年座谈会暨《追寻已远》首发式”在钓鱼台国宾馆举行,沈昌文、葛兆光、雷颐、吴彬、季红真、叶君远、韩小蕙等文化界、出版界有关人士,及吴方同学、故友及亲属八十余人出席了会议。
座谈会上,大家除追思了吴方质朴宽厚的人格魅力,研讨了吴方著作的学术特点及价值,还对当今的文化现象发表了意见。与会者一致认为,吴方是中青年一代
学者中的佼佼者,他的有关近现代文化史的文化随笔,人物择选、研究视角独特,方法、观点前瞻,并能自觉地用洗练雅洁的文字去营造一种情理结合的意境,是文化随笔中难得的精品。
作为较早发表吴方文化随笔的《读书》的主编,沈昌文先生则借《追寻已远》跋中的一段文字,“我说不准知识分子的定义,但想总不能少了对人生意义和终极真理的不断思考和探寻;对社会公正的不懈追求;对公共利益的关注;对人格理想的坚持和做学问认真、老实的态度”,表达了对《读书》应坚持的编辑方向的期待。
擦桌子的“主义”——我和吴方的问答
吴思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3d4d4c001000ah9.html
一、
吴方是我们人大中文系七八级的同班同学。刚上大学的时候,吴方经常给同学擦桌子。他到教室后,先给自己擦,随后给前后左右的同学擦,有时甚至擦全班的桌子。次数多了,我就有点不舒服。倒不是因为他这个副班长盖过了我这个班长,我觉得,这里有人生观方面的大问题。
我在中学也干过类似的事,但坚持的时间不长。我插队时做过更无私的事,持续的时间也更长,但坚持越久,困惑越重。最后,所有困惑都集中到一个问题上:我热爱人民吗?爱,擦桌子扫地和英勇献身都不成问题。不爱,这么做是否矫情?是否虚伪?或另有所图?
这是一个让我恐惧的问题,它导出一个令人恐惧的答案。如果把人民这个抽象概念换作我熟悉的那些贫下中农,那些既有长处也有毛病的真实个体,那么,我的真实感觉是:不爱。有同情,有怜悯,有尊重,有轻蔑,对某些人也挺喜欢,但就是谈不上爱。我当时已经有了暗恋的经验,尝过爱的滋味。为爱人做事是满心甜蜜的,甚至比为自己做事更加甘心情愿,而我为贫下中农做事却感觉很苦,心里很不平衡。
一天下午,大概在1979年春季,我和吴方一起骑车去什么地方办事,我借机向他发难。我问:“我看你经常为同学擦桌子,为什么?他们完全可以自己擦呀?……你爱他们吗?”
吴方不说话。我逼问道:“爱他们,帮他们擦桌子就很自然。否则就不自然,就值得自我追问。你能感觉到爱吗?你爱人民吗?我很好奇,你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
吴方说:“我没有想那么多,随手就擦了,手里有一块抹布,擦一张桌子也是擦,多抹几下也不费什么事……我没想那么多。”
我失去攻击目标了。现在回头看来,吴方的回答合情合理,但我当时习惯了两极化的思维,擅长上纲上线的批判,很缺乏分寸感。我硬把他当作一种意识形态的代表,就自说自话地往下讲。
我说,毛主席要求我们“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奥斯托洛夫斯基说“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把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解放而斗争。”马克思说:“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我们就不会被任何重负所压倒,因为这是为全人类所作出的牺牲;那时,我们感到的将不是一点点自私而可怜的欢乐,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这些说法都很漂亮,但最终都需要一个基础:热爱人民。如果不爱呢?岂不是与最深刻广大的幸福彻底绝缘?岂不是命中注定只有那一点点自私而可怜的欢乐?
我说,这些想法让我感觉到眼前一片黑暗,感觉到近乎绝望的恐惧。进一步说,这种个人患得患失的恐惧本身也让我感到恐惧——我的根子居然也是自利的:我怕与最深刻的幸福绝缘,因此才要热爱人民。以自私自利为出发点的自我改造,真可以进入大公无私的境界吗?这在逻辑上如何说得通?我不敢深想,也想不下去,但我不能不面对内心的真相。
我很希望吴方和我争论,在内心冲突中我练熟了一些招数,自信可以打退他的驳难。例如,爱是什么?无非是人们对生存和发展所需要的条件的一种肯定性情感。如果我是农民,可以自给自足地生活,与张三李四这些人民的构成者有什么关系?或者我是工人,老老实实地干活吃饭,做好我分内的那点事,拿自己的劳动与别人交换,一点也没有欠谁,爱的基础又是什么?把寻常合作或平淡交易说成热烈的爱,是否有矫情或滥情之嫌?等等。我寻机驳倒他,在潜意识中更希望他驳倒我,把我从绝望中解放出来。但吴方只是凝神倾听,并不和我争论。
据说,两个人交往的深度,在说者的感觉中,等于袒露内心的程度,听者只要用心倾听就可以了。我和吴方的这次谈话,尽管他没说什么,但我袒露的恰好是内心深处的困惑,所以我对他总有知己之感。
二、
中国古诗反复咏叹生命在无限时空中流逝的感觉。在这个意义上,吴方是诗意很浓厚的人。
似乎在快毕业那年的元旦,班里组织活动,最后有互赠送纪念品一项。吴方给我的纪念品是一张明信片,上边抄着李商隐的两句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这种诗意很接近吴方的格调。虽然在意料之中,我仍然感觉强烈。当时我24岁,他也不过30出头,笔下却如此暮色苍茫。
很久以后,我看到二战后一个德国战俘的自述,他从战俘营获得释放,回家的时候,有一种历尽沧桑的感觉,尽管年方十九。恐怕许多七七、七八级的大学生都熟悉这种感觉,年纪轻轻,却经历过许多失败和挫折。当年投入得越彻底,历尽沧桑的感觉越浓重,人生刚到立春,心灵已进入深秋。在时空差异极大的相似之中,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种感觉与生活的浓度有关,与失败和挫折的强度有关,与国籍地域或年龄并无直接关系。
当然还存在着个人差别。吴方的气质似乎与秋天特别合拍。他去世前半个月,我和几位同学去他家探望。只见他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幅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向之所欣,俯仰之间,以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生死亦大矣,岂不痛哉。……”用当时已经传入的西学术语来说,这个文本贯穿了根本性焦虑,体现了终极关怀和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思考。
原来,吴方的读写生涯,就是在这种背景上进行的。
三、
我的书架上有吴方的两本书,一本《世纪风铃》,1993年我在书店偶然看到买的,随手翻翻就放下了。一本《斜阳系缆》,吴方1995年去世后出的,为他儿子上大学集资的同学们人手一册,留为纪念。据说,《斜阳系缆》这个书名,是吴方去世前一两个小时打电话给责任编辑确定下来的,一派告别人生的意境,让熟人不忍遽入。
一转眼吴方去世十年了。翻看故人的两本书,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当年无解的问题也复活了。细读吴方,跟随他去理解晚清和民国的历史人物,我在类比之中领会了1979年那次追问的实质及其历史背景。
当时的中国,已经在历史上最激进的社会改造试验中走到尽头,改弦更张式的大变革悄然启动,但文革的意识形态和工农业政策依然占据统治地位。螺丝松动了,架子还撑着。
当时的我,对人生和社会的看法仍局限在毛泽东思想的视野之内。用这种眼光看,我上大学就属于临阵脱逃:从学大寨运动的最前线败下阵来,在改造主观世界的路上碰了几个钉子就半途而废,变相追求舒适的生活。我心里有点愧疚,又扭扭捏捏地不肯认账,我觉得自己已经竭尽全力,路走不通不是我的错。这种“非战之罪”的自我辩解,逐步转为对毛主席革命路线及其指导理论的怀疑。
至于热爱人民问题,就是对毛式理想的置疑,就是对“公而忘私”甚至“大公无私”的集体主义根基的置疑。锋芒所指,竟是一种人生理想和社会理想的核心,一种创造新人的历史性努力的软肋。在这类置疑之后,个人主义开始取代集体主义,经济和社会体制开始转型,转变至今仍在进行,但大轮廓已经可以辨认了。我的个人追问,其实是极左阵营内部在实践中发生的对毛式道路的置疑。
个人主义是如何大规模取代集体主义的?这是一个复杂的过程,我说不清楚。但可以肯定,在这个过程中,吴方站在前沿的方阵里。他研究晚清和民国人物的思想,搜寻上一轮历史选择所丢弃的瑰宝,重现被扼杀的历史可能,帮助我们接续一度中断的探索和建设。
1991年7月,吴方在《百年话胡适》中写道:“在胡适早期思想中,有分量的一节就是他所介绍的‘易卜生主义’,即健全的个人主义的人生观。”
吴方引用胡适的原话解释这种人生观:
“这个个人主义的人生观一面教我们学娜拉,要努力把自己铸造成个人;一面教我们学斯铎曼医生,要特立独行,敢说老实话,敢向恶势力作战。……欧洲有了十八九世纪的个人主义,造出了无数爱自由过于面包,爱真理过于生命特立独行之士,方才有今日的文明世界。
“现在有人对你们说,‘牺牲你们个人的自由,去求国家的自由!’我对你们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
吴方进一步解释说:“胡适在这里所强调的‘个人’不应误解为‘利己’、‘自私’,实际上是为‘安身立命’,为文化设定寻求一个有别于传统意识的价值根基。至今,中国知识分子在经历了许多历史曲折和炼狱之后,不觉得缺少这种文化精神是一大历史遗憾,而且值得深长思之吗?
“‘个人自由’也未尝不是一种责任,只不过它与牺牲个性去治国平天下的责任,不在一个理路上。而我们往往用后者排斥掉前者,因为现实的优先考虑总是‘社会根本性的改造。’政治、经济、文化的整体革命,似乎能够为现实问题提供直接的尊龙最新版的解决方案,并满足某种‘一抓就灵’的幻想。本世纪大部分时间的中国历史把希望放在了一场场‘外科手术’上,而其后遗症同时留给了自身。”
1992年12月,吴方在《吴宓与学衡》中写道:“吴宓确信‘自治’的选择是最好的,由此方可推及于国家、社会。他相信贵在做一个‘真正的个人主义者’,能坚守‘内心生活之真理’是人生的进境。尽管在孤绝的价值与世欲之间存在巨大的矛盾,人文主义者仍不肯认同‘干涉’的合理性。自然,这同大规模社会改造理论是极不合拍的。”
读上述文字的时候,我听出了吴方对我在1979年那次逼问的回答。他拉出来另一种主义,提供了另一种视角,而且以他平实体谅的风格,娓娓讲述着前人的经验和故事,使抽象的主义有了血肉之躯。这套理论并不反对给同学擦桌子,甚至可以容纳舍己救人的英勇,但基础却是对追求个人自由权利的自我和他人的尊重,而不是我们曾经习惯的轻蔑和反对。这是自尊和同情的自然产物,而不是忘我或斗私的结果。
遥想当年,我能驳倒这种理论吗?我听得懂、听得进吗?我有能力在他讲述的前人那里发现自己,找到自己的迷途之处,从而恍然大悟吗?一代人的时间过去,回顾来路,我们竟然走出这么远了。眼光的改变,视野的融合和扩展,观念的变迁,需要时间和各方面的配合。“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吴方的书就是应和时节的几洒细雨。
在《白发书生寂寞心》中,吴方追寻王国维的心灵轨迹,说他“在彼时历史文化的沉浮中,更加深了人生原始问题的困扰”。关注历史思潮的时候,吴方也念念不忘人生根本问题,满怀有限人生面对无限存在的怆然,情理交织着写出一篇篇充满感性体验的文章,几乎每篇都浸染了苍凉秋色。
吴方在谈论王国维的文章里有一句话:“悲怀可能使人生困顿于迷惘,却可能造就某种诗人气质以及对人生的诗的透彻理解,因而使悲怀幻化为永恒的人类经验。”吴方的悲怀和他对人生的理解已经成文,已经出版并且即将编辑再版,因此成为人类经验的一部分。我不知道他的文章能够流传多久,但在永恒的人类经验中,在我们亲历的观念变迁中,已经融入了吴方的一片心血。
2005年7月30日
怀念老同学吴方
顾晓阳
在文化界知道吴方的人不少,读过他文章的可能更多一些。不过,在我出国的这七年多里,说来惭愧,基本上没再看过他写的东西,所以在这方面说不出什么。我悼念他,是因为和他有十几年的交情,以及他最近的这种死法。
七八年刚上大学的时候,是第一天吧,由胡华进行“校史教育”,排着队去礼堂的路上,我注意身旁一个黑脸膛个儿不高的“老爷们”,一跟人说话脸就通红,正好还是跟前边的人凑着说话,结果把人家的鞋后跟给踩掉了,脸不就更红了嘛——后来知道此人叫吴方,是我们班的班长,上学之前在北京郊区的一个煤窑里当过矿工,说他是“老爷们”,其实当年也就三十岁,只不过那时候我小,看三十岁的人都像老爷们。
吴方的特点是闷头干事,不大说话。开始我和他接触不多,不知怎么他蔫不唧地就拉上何东宪办了个油印刊物。我那时闷在家,偷偷写小说,不好意思跟别人讲,写完了不知道像不像个东西,战战兢兢地给了吴方,毕竟也算初次投稿嘛,蛮紧张的。第二天,我印象很深,我在教室里,吴方进来了,旧蓝布制服,手里拎个黑塑料口袋,就是到乡下检查粮食产量和计划生育的公社基层干部拎的那种口袋。他直接走到我面前,脸一红,说:“你那小说我看了,我真想今天就出第二期……”我一听,血一下子就涌上来了,激动得不得了。我在这方面的自信心,可能就是从那一刻建立起来的吧。
吴方写作很勤,不但登在油印刊物上,也往教室的壁报上贴,里面经常引贝多芬和罗曼罗兰的话,自己写的句子也跟老贝他们写的一般无二——我们不都这么写嘛,毕竟他才三十、我刚二十二嘛。比如有这样的句子:只要你对我伸一援手,我就紧紧握住不放。我们这几个坏小子认为吴大哥这话后面有故事,着实说笑了好一阵子,只要何东宪起一句“只要你对我伸一援手”,我立刻像演舞台剧似的夸张接道“我就会紧——紧——握住不放!”这有个段子:一位女生受潮流影响买了个卡片盒,装了些卡片,做学问,后来有人打开那盒子一看,里边卡片上摘的净是吴方文章里的警句。这也被我们传为笑谈,但是件真事。
后来流行跳交谊舞,吴方是好意,班长嘛,活跃活跃班里的气氛、增强增强团结,组织个舞会吧——其实就他的个性来说,跟这类事完全不合,跳舞等于活受罪。那时风气不开,人都到齐了,却没人好意思去跳,场子是空的,人都围在边上笑,吴方劝这个劝那个都不听,只好自己带头,说服一位性格开朗些的女生跳起来。巧就巧在这,正在这时,他太太来学校找他有事,刚好走进食堂(舞场)的门,一眼就看见他搂着个女的跳舞呢,呱啦一下子脸就耷拉下来了。吴方是冤枉到家了,什么都不能说,越解释就好像真有什么似的。他和他太太是在矿上认识的,他太太在食堂卖饭菜,我们常开玩笑说,准是他太太经常多给他半勺菜,爱上了。后来他调到煤炭部当司机,他太太也在机关里工作了。上了大学,跟当司机就不大一样了,也算时来运转吧,他太太自然会有些想法,对他在学校的举动比较在意。其实吴方在这方面自律甚严,是个忠于太太、爱孩子顾家的人。
我们住同一宿舍,都是北京的,相处甚欢。里面坏小子居多,都不大念书,喝酒侃山往往达旦,主要是奔荤里侃。吴方一般不参与,有时听得心里痒痒了,突然来一句,绝倒众人。因为他是煤窑里混过多年的,井下黑古溜秋的什么糙话不说啊,他即使无心也得记住大半,我们就显得嫩多了。我们这种聚会一直持续到八八年我出国,每月至少一回,阿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家就这么叫他了)越来越经常参加最终成了必不可少的成员,还在他家里摆过一桌菜请我们去,可能是他看来看去还就是这几个坏小子可交。
阿方毕业后分在文研院《文艺研究》杂志,开始写戏剧评论,后来负责文学,写了不少文章,俨然成家,还当了副主编,后调到研究所闲居。九三年托来旧金山的人给我带来一本他写的书,阴差阳错,我至今也没有收到,诚憾事也!
阿方性格内向,有事都憋在心里,烦恼很多,好像总是不如意。去年发现他肝癌晚期后,我们都说这病跟他常年抑郁有关。翻看过去他给我的信,里面都是这样的话:“我有时想起来人这一辈子,真是庸常可怜,无足道者”“(写作)这事越做越无聊,又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事情,整个一个人生茫茫,无处是岸”“现如今不知干什么好,瞅什么都别扭”,有一封信里写到他去北京站接人,不自觉到我家凭吊了一番当年的旧事,“只见朱门紧闭,甚为岑寂,想院中荒草可能侵阶,往事历历,人各一方……”这是何等的心境啊!想到阿方,我总觉得他好像是鲁迅那个时代的苦闷青年,肩上压着铁一般的沉重,口里喊着“寂寞啊!寂寞啊!”这种人现时真是不多见哪!
他的病一发现,就已经是晚期了,据说他自己很清楚,但很平静,何东宪形容他是“人于生死大限之前,视世间万物为浮云,心胸之阔,可纳天地”。我在今年新年给他寄的贺年卡里,写了几句友谊如何如何的话,关于病,一字没提,想来他也明白我的意思。两三月前,听说他的限日不多了。七月中旬,伦敦的赵毅衡兄要回大陆,说是一定去看吴方,那时我正在伦敦,就托赵兄说切切转达我的问候!还真赶上了——这是使我非常欣慰的事!据说他从赵毅衡兄那儿听说了我私人的一些“新闻”,死前几天,还打电话给朋友,拿我开了玩笑。
两天前,我给北京的朋友打电话,本来是为别的事,不料他劈头就问:
“阿方的事你知道了?”
“不知道啊!怎么,过去了?”
“八月十六。他是……自己结束的……”
我脑袋轰的一声,然后问:“用药?”
“不,”停了一会,“绳子。”
阿方啊阿方,你一辈子想不开,临了临了还想不开,这是何必呢!我脑子想不了别的,一个劲儿想象他在拿绳子之前,阿方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呢?深夜不寐,秉烛窗前,翻看历年来阿方给我的信,遥想大洋彼岸斯人已去,能不泫然!
小时候读古人哀悼的诗文,与其同悲,好不羡慕——他们可真有的可悼,那是多么丰富的人生啊!现在可好,一眨眼的功夫,轮到自己悼亡了,才知道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人生到了这个地步,可以悲夫!
阿方,你我相交一场,亦称有缘,忆及往事,书以记之。我性喜戏谑,耍贫嘴耍惯了,若有得罪,谅你知我,必不怪也。
1995年于洛杉矶